听雨楼诗话 民国 蒋抱玄
古之善为诗者，不于诗乎求之也。俶傥之才，英伟之识，深博无涯涘之学，积而不已，则以其余，溢而为诗，触境而发，称心而出。斯时，草木万汇，尽为我机杼；风云百怪，皆入我炉冶。言其所欲言，得其所独得，无意为诗，而诗自工。与夫摛章缋句，分唐界宋者，诚有天渊之判。譬诸木之大者，参天蔽日，垂阴十里，至于当春着花，则旖旎无伦。又如水之大者，包山络川，溉田千亩，至于因风起澜，则沦涟不住。作诗之道，何独不然。余故尝曰：无俶傥之才，英伟之识，深博之学者，即能诗，亦如皂隶人家，生一稍有姿色之女子，非村则荡耳。
诗人多狂，古有定论。余谓狂人必自有真而后可，如果能胡诌几句，即摇头摆尾，旁若无人，是屁人多狂，非诗人多狂也。江阴卞华伯未第时，过常熟，闻钱允晖诗名，往谒之。谓阍者曰：“可语汝主，诗人卞华伯相访。”钱讶何人自负如此。适宴客有妓，令仆出语曰：赋赠妓诗一绝，方接见。乃以“航”“降”“湘”为韵。卞不构思，一挥而就。诗曰：“琵琶斜抱出轻航，貌与荷花两不降。今夜彩云何处宿，空留明月照潇湘。”允晖既见诗，叹服，合座亦赞为美才，倒屣迎入，订诗盟至老死。然则世之诗人，必如华伯者，而后可以狂。苟无华伯之才，而有华伯之狂者，是非诗人也，亦屁人而已矣。质之老行家，以余言为然否？
山则行樵，水则行渔，歌啸终身，自有天地。一二骚士，借得芳邻如许，便尔出《雅》入《风》，此亦飞来之诗境也。姻丈胡元鼎（枚臣）前辈，著有《贺家池打鱼谣》十二章，趣味隽永，余至今犹爱诵之。诗曰：“桃花渡口柳津边，满郭烟霞新霁天。笑绝作家无长物，生涯全寄打渔船。”“西村深处是侬家，白板双扉碧柳花。欸乃一声人去也，跨湖桥畔夕阳斜。”“贺家池南十里烟，贺家池北半桑田。渔兄渔弟快晒网，怕煞黄梅久雨天。”“门外荷开分外红，纳凉人约小桥东。黄粱饭熟更初定，短笛无腔明月中。”“一寸渔钩一丈竿，一轮红日下前滩。扁舟撑入溪深处，不为避秦避署残。”“晚风听唤卖鱼频，摇出孤舟鉴水滨。酒价怕昂鱼价贱，古柯桥买十洲春。”“枫叶萧萧又此年，妻孥补网蓼滩前。诗篇不换芦花被，钓罢归来好醉眠。”“三山山前白鹭飞，三山山后鲈鱼肥。大家相约睡不得，夜半放船菱湖西。”“采菱艇子南湖边，采莲艇子西湖前。阿家生长在渔户，风雨孤灯对蓼眠。”“一竿划破玻璃色，舻旁时见鸥出没。板桥茅店寂无人，孤篷睡起满江月。”“风斜雨细镜湖塘，漫向寒江吊雪忙。箬笠蓑衣舍不得，年来生意好平章。”“蟋蟀堂开介寿觞，常禧门外正斜阳。巡檐人索梅花笑，入座酒斟竹叶香。”姻丈著诗甚富，邑之人视其题咏若拱璧。惜伯道无儿，遗稿悉数散失，今余所见者，仅东鳞西爪耳。可胜浩叹哉！
所谓春词者，必浓香砌艳，一般怀春男女，多把卷不忍释手。惟《小谟觞馆诗集》中，《塞上春词》数章，中有一首，可谓杀风景之极。诗云：“小桃花放战场头，万马营边雨乍收。恰似虞姬在垓下，英雄儿女一齐愁。”既贴春字，又贴塞上，而以虞姬事点缀之，则儿女柔情，已在不言之中。有诗境，有诗史，殆春词中之绝作也。美人夜叉，一刹那间，打起黄莺，莫教啼醒妾梦，不得到辽西一步。如是者为英雄，如是者为儿女，何杀风景之有哉！
古人谓：“诗以言志。”而志之大小浅深，则又视乎人之性情。故又曰：“诗以道性情。”既曰道性情矣，自以随手拈来，乃成妙谛。必专事雕琢，则性情且日斫矣。袁子才《答李少鹤书》曰：“近今诗教之坏，莫甚于以注疏夸高，以填砌务博，捃摭琐碎，死气满纸。一句七字，必小注十余行，令人舌纟举口呿而不敢下，于性情二字，几乎丧尽天良。”数语直把近时诗人，骂得无地可入。
余最爱读香山，以其天真烂漫，不加修饰也。出其后者，首推东坡。工夫虽浅，亦自有真趣。余又最不喜放翁，其近体则坐填砌之病，其古体则多扭搦之态。顾今之诗人，多喜诵之，竟有称为工夫真实者，余实不解是何理。昔袁子才评山谷诗，引《世说》语云：“张茂先我所不解。”余今评放翁诗，仿子才语云：放翁诗佳处，小生至今茫然也。虽然，人心不同，各如其面。公爱馒头婆爱面，必强嗜好而一齐之，诗人真多事哉。
杜工部常自负，以为己身而外，惟陶渊明可作解人。闻者必谓工部与渊明，可以同日而语、合道而驰。即工部自信，亦必有所把握，方能作此悬拟之语。余以为陶渊明，诗界之圣人也。其善诗也，虽以消遣万虑，而实有洁身全节之至意寓乎其中，故虽放浪而不觉其慢。至于杜工部，诗界之豪客也。其善诗也，即云消遣万虑，终不过嘲世笑人，浇胸中之鬼。故诗中多激烈语，多愤懑语，多矜高语。以品格论，渊明究是诗中之完人，工部则终嫌放野。所谓学大醇而获小疵者也。
诗赋为文人兴到之作，不可以为典要。此随园之言也。余谓文士最多事者，然立言亦次于立德、立功，总要关心世道方好。
予友湘中杨南村，所著《困世纪闻》，亦近时诗话中之卓卓者。常言竹枝词本巴渝间俚歌，唐贞元中，刘梦得守巴土，恶其亵陋，遂自著十二章，教市儿唱之，情词尽妙，于是艺苑中乃有此体。竹枝之作，其难殆不亚于诗，或且过之，盖一贵清新，二贵隽永，方能雅俗共赏也。如世传之“收拾厨房挂著麻，红裙脱却步如车。邻东有事邻西去，记得姑姑要杏花”诸什，则是其正宗矣。数语论竹枝词，颇有见解。
明相刘健最恶诗人，有“此辈造到李杜亦不过一酒徒耳”之语。英相格兰斯顿亦恶之，有投之以诗者，弃之破簏中，从不一阅。或曰：政客自政客，诗人自诗人，不能殊途同归故。其实人各有嗜好，故平日之玩弄亦殊。必谓政客自政客，诗人自诗人，则东坡何以谥“文忠”，而东山何以能定乱，不亦欺人之甚耶！文人惯说诳语，其弊大率类此。
歌谣之体，源自乐府。据宿学家言，一都邑有一都邑之歌谣，一乡村有一乡村之歌谣，其情迥别，不能混同。言之诚是。然余于此亦有一区别。何者？所谓不能混同者，但据其习惯上言。如越俗结婚以黎明，吴俗结婚以午后等是也。风俗既判，饮食亦殊。地方上之歌谣，又专在就近一面点缀，自然不能一致。至于政治之良窳，社会之醇漓，人心之直诈，则甲都邑如是，而乙都邑亦如是，甲乡村如是，而乙乡村亦如是，无彼我之分，无高下之判，举一可以反三，惩一可以儆百，此其大较也。
孔子教小子学诗，曰：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。及屈宋降而为《骚》，犹必以香草美人为词。则风花雪月，形诸诗歌，固不始于隋唐也。然而绿竹思君子，棠棣怀兄弟，古人多托诸比兴，未有专以此为赋者。慈溪冯梦香，有《杏花怀古》一首，颇合于诗人比兴之例，迻录之，以资众览。有《引》曰：“庄子云：孔子游缁帷之林，休坐乎杏坛之上。弟子读书，孔子弦歌鼓琴。杏而生孔子之时，杏之幸也。爰托孔子之事，以咏此花。”诗云：“一坛弦诵占韶光，赢得名花伴素王。阙里春风工点缀，尼山佳气焕文章。座添渔父人都韵，手订麟书字亦香。草木尚沾时雨化，斐然狂简愈难忘。”读书有闲，意到笔随。余读此诗，知文人之能事矣。
兴化冯幼翀孝廉，以乾隆五十五年与千叟宴。邑志载其工文，而不及吟咏。丁渚冯氏，先生之后也，又秘藏旧稿，不示人，故世罕有知孝廉能诗者。余于孝廉之邑人袁骥良处，得读《拥碧轩诗抄》一册，皆温柔敦厚之作，然后知孝廉深于诗，不仅深于文也。如《咏花魂》云：“花魂何事独绸缪，晓月朦胧半倚楼。一种娇痴风里断，十分柔媚雨中收。留春不住难寻伴，对客无言只独愁。只恐啼鹦招使去，水晶帘外细凝眸。”《中秋玩月》云：“天上中秋月，人间万里看。此时争折桂，嗟我独凭栏。木落清辉迥，星繁素影寒。良宵何所事，寂寞坐更阑。”《无题》云：“高髻如云更细腰，羞将老眼见妖娆。陌头杨柳墙头杏，逞得风前几日娇。”《苏秦》云：“纵得位高俗眼青，纷驰六国亦劳形。早知车裂齐廷上，不读《阴符》一部经。”《张仪》云：“失玉招笞事有因，抱羞成怒去臣秦。诳荆若与灵均遇，舌在何能庇一身？”《孙膑》云：“岂为形余不握兵，马陵一战幸成名。多年未识庞涓诈，玉帐深愁昧敌情。”《庞涓》云：“诈力常恃久必危，欺人终有受欺时。攒身万弩由心发，不杀孙膑语更痴。”《咏牡丹》云：“着眼浑疑锦绣堆，霞光云影遍香苔。玉楼妆罢风前立，金谷酣余月下回。有梦不曾传彩笔，无缘那得傍瑶台。当筵酒暖春如许，引取殷红面上来。”《题兰花图赠新婚》云：“一种幽芳带露华，春风潜透小窗纱。数枝图赠休嫌淡，此是今宵梦里花。”《咏玉兰》云：“群玉香生小院东，亭亭不与众芳同。甘妃肤拟冰霜洁，虢国貌嫌脂粉红。承露有情怜夜月，凌云无意傲春风。相看未许频相近，秽我形骸淡雅中。”《忆别》云：“聚散寻常事，此行奈久留。三春成往日，一别入深秋。人远情弥挚，思深梦转休。相期又负约，音信藉谁投。”《初夏偶成》云：“一窗烟雨漾霏微，卷起疏帘看燕飞。长日那能辞倦枕，薄寒犹自怯单衣。闲观瘦影怜花褪，再验春心觉梦非。惆怅韶华真易逝，少年志愿已相违。”《咏荷包牡丹》云：“层层云影覆苍苔，分得天香入橐来。间挂春光新样巧，不同浓艳旧时开。骚人何必兰为佩，越女翻嫌杏作腮。好贮《清平》三绝谱，一囊宫锦裹仙才。”《宴鞠山房招赏瓶中芍药分得饮字》云：“座上有客多才甚，一时雅集题芳品。春归留得殿春花，摘向瓶中如制锦。参差有影胜翻阶，几席无尘静高枕。到此何异莜园游，夜深独自放狂饮。”《咏梅花》云：“桃杏枝头春未回，一庭香满绝尘埃。幽魂暗托沉沉月，疏影横铺浅浅苔。只恐弄残惊鸟去，莫教吹落畏风来。巡檐尽日无言笑，静对孤山处士开。”《过普贤庵》云：“巉岩攀已遍，倦极足犹前。江逼疑无路，峰回别有天。花香沿洞出，石势压檐悬。树底催人去，声声恼杜鹃。”《同友人至山庄看桃花》云：“红雨香风树树开，一亭草色映苍苔。诸君日有寻芳约，胜是刘郎去又来。”“绿杨深处夕阳斜，返照花容剧未差。遥忆故园树薄植，年来抛别负桃花。”“亭亭倩女几时还，洞口溪边路一弯。望去休怜命太薄，输他此日斗红颜。”“山庄独步漫相寻，乘兴来游落日沈。怪底无事偏笑我，缘何误过好光阴。”《咏红桥》云：“胜地层层入，风光处处多。有亭皆锦绣，无石不嵯峨。花映红楼发，莺穿绿树过。画船游未厌，向夕起笙歌。”《漫兴》云：“读尽残篇秃尽毫，狂吟曾自许英豪。千斤犹可扛金鼎，一割何常弃铅刀。身逊冯唐羞老大，宅同仲蔚长蓬蒿。放情懒慢年来甚，便得封侯也觉劳。”“尘事尽销梦亦安，只余诗债未曾完。庭多花鸟非无伴，野足烟霞自可餐。对酒不辞千日醉，听鸡难免五更寒。年华易向忙中换，时把苍颜镜里看。”《雪夜》云：“雪压千村静，夜沈万户寒。映窗灯减色，铺砌月同观。妻瘦于梅甚，儿吟似絮难。尊空炉不热，高卧五更残。”《初春漫兴》云：“病后情怀分外痴，闭门久已谢相知。酒除夜醒眠难早，老畏春寒起最迟。梅逞冻容将绽玉，柳含青眼未垂丝。会须料理芒鞋著，肯负花红叶绿时。”《幽居》云：“地僻尘嚣绝，孤怀乐此村。曲肱赊午梦，种菜有闲园。泄泄身多病，悠悠日闭门。惟余书数卷，相伴几朝昏。”“莫怪梅花瘦，冰肌彻骨寒。诗同春雪净，梦逐晓云残。对酒开怀易，逢人强笑难。牛衣凭妇慰，有泪只偷弹。”
王弇州谓康与之善用“瘦”字，如“人瘦也，比梅花瘦几分”；又“天还知道和天也瘦”；又“帘卷西风，人比黄花瘦”；又“应是绿肥红瘦”；又“人共博山烟瘦”，诸瘦字俱臻妙境。近时诗僧寄禅，善用“影”字，如《题寒江钓雪图》：“江寒水不流，鱼嚼梅花影”；又《与人游岳麓山分赋得影字》：“林深阒无人，清溪鉴孤影。”湘人以其曾有“马蹄踏人影”句，呼为“三影和尚”。又与实甫同宿山寺，实甫赋诗云：“山鬼听谈诗，窥窗微有影。”寄禅笑曰：“君写鬼影未工。吾意易为‘孤灯生绿影’。”又《麓山看红叶》云：“夕阳如画工，画出秋山影。”皆绝妙之辞也。伯兄古香，尝以“肥”字见赏李莼客前辈。如《送春》云：“日长归燕早，春瘦落花肥。”又《月夜坐树下闻邻女归声》云：“槎材影落魂与淡，环佩声归耳不肥。”《送枚丈入都》云：“老去诗人目力肥。”皆极有斟酌语，当与“康瘦”、“禅影”，同称佳话。
顾昭亭序《唐风集》，有“壮语大言，则决起逸发，可以左揽工部袂，右拍翰林肩”之语。余谓杜荀鹤与顾同为池州人，不无互相标榜之处。特《唐风集》中如《春宫怨》诸篇，皆警策之作。至于寒苦羁穷之态，写来尤历落有致。方之孟郊、贾岛一流，则伯仲之间也。
近时之言诗者多半参入禅机，自诩敏悟，余谓此最不可强求者。以李杜之诗才，尚偏于雄放一路，何况其他。惟王梵志有诗云：“昔我未生时，冥冥无所知。天公忽生我，生我复何为？无衣使我寒，无食使我饥。还你天公我，还我未生时。”八句真是禅家上乘。其他如梁元帝之“不碍行船往，惟看远树来。”庾肩吾之“只认己身往，还疑彼岸移。”两意虽同，均是悟境。
刘东莞云：“富于万篇，窘于一字。”余当时颇非议之。继而友人以近作索和，中有一“朋”字，造句三五日，卒不得一佳者。方悟东莞之言，具有甘苦意味，非三折肱者，固不能道只字也。后来勉强和之：“豪侠随时纵酒肉，贫穷无处觅亲朋。”陈腐已极。荀子曰：“人有失针者，寻之不得。忽而得之。非目加明也，眸而得之也。所谓眸者，偶睨及之也。”昔袁子才《送弟香亭诗》有“君恩深处望途远，家运隆时惜我衰”之句，一时和者甚众。顾衰字一韵，殆无佳句。惟其妹丈胡书巢句云：“江南政绩新遗爱，海内文章旧起衰。”子才作书深美之。书巢答书中有“为押衰字，颇费心机。今果见许，足徵兄之能知此中甘苦”云云。识者谓书巢押衰字工夫，犹荀子言“眸而得之”之工夫也。其说甚是。余愧无“眸而得之”之工夫，故一遇和作，即退而却走。而尤为难者，则莫若改诗。尝有重余之人，以未是草就正于余，余之苦，殆吃黄连之不若，非全易其意，则不易一字。作者恒怪余之不情。非不情也，自作自讨好，为文士之通弊，而诗家染之尤深。余初意亦愿点窜数字，作冠冕之唐塞，无如甫易一字，则其楮上原本，彷佛栩栩欲活，一字都摆不稳，只好悉数勾去。即此一端，已足见余之毫无工夫。必如荀子所云，眸而得之，恐于改作、和作，亦有鞭长莫及之忧矣。伯兄古香云：“工诗者不善改诗，不喜和诗。”此言当是近理。
《红楼》十二金钗中，独王熙凤不能诗。然“昨夜北风紧”五字，信口念来，便成佳句，所谓诗人贵自然也。少陵，诗圣也，常语人云：多师是我师。非师可师而师之也，村童牧竖，一言一笑，皆我之师；善取之，皆成佳句。箸卢女仆，不识写字为何事，屡喋喋向余曰：“先生早也写，晚也写，写了几十个成天，难道还写不到做官吗？”余因有句云：“头衔不借嘉禾贵，心血只为墨草枯。”中秋之夕，内子坐小缸畔，谓余曰：“一缸水竟是月色了。”余因有句云：“春风得意红千里，秋月澄辉白一缸。”皆多师师也。
有为余述武后庙联者曰：“六宫粉黛无颜色，万国衣冠拜冕旒。”不能指为何许人作，或系好事者悬拟之词，运用古语，妙如己出。读之即知为咏武后语，不能加到他人身上，诚亦庄亦谐，精切不移之作也。
袁子才系一极轻薄人，然有句云：“但使桑麻都遍野，肯教行路夜深来。”殊寓忠厚长者之意。吾见四马路野鸡，辄忆是语。十年前初至上海，与天醉观髦儿戏，天醉有句云：“雌雄扑朔迷离处，都是人家好女儿。”其用意颇与子才彷佛。诗人警世之心，亦苦矣哉。
作诗一道，不可以造句言之；造句之法，亦不可以佳字尽之。乐府、古体，不必多讲；即短章、长律，大约作诗之人，多以一气铸，不受剪裁为贵。有合之则美，而离之反不佳者。如必于每篇中搜出一二佳句，以资攻究，即能如前贤手笔，亦不过工于雕琢而已。或谓崔信明“枫落吴江”，杜荀鹤“日高花影”，或五字以外无闻，或百篇之中仅见，苟非佳句之是求，必致众长之莫取。此说颇能近理。《吕览》有云：“善学者如食鸡，必食其跖数千而后足。”又曰：“无粹白之狐，而有粹白之裘，取之众白也。”取是两义，则诗人攻句之法，亦一必要之学程。或如蜂子之采花，或如鹅王之择乳，掇拾工夫，夫岂可少也哉。远宗心余先生，序吴子修《佳句录》，说明此旨，甚有层折。可见“收拾惊人之句”一言，甚非悬空立论者也。
作诗不可无才，无才则中枯；又不可无气，无气则势弱。然过于矜才者必溢，过于使气者必散。此中庸之所以难也。昔严沧浪论诗，笑东坡、山谷二人如子路侍夫子，纯以行行之气。余谓前清最负盛名之诗人，远如袁子才，近如龚定，亦无一非行行之气耳，是皆才气之偏也。
诗之一道，以拟古为最难。拟古之作，最宜精细。譬之拟唐诗，则诗内运用不得搀入宋以下之事实；拟晋诗，则诗内运用，只能限定晋代以前。以此类推，年代之距离愈远者，即拟古之作愈难神似，以其掌故阙如也。所以汉魏之体，拟之殊不易易。且汉魏六朝时，所作之诗，多如层峦叠嶂，展览不尽，是以意胜者也，非以句胜者也。若不明此义，纵富有五车，东挨西轧，与一幅浓墨图何异，便不堪入目矣。
人谓作文之道，实难于诗。诗鹄于工，能工便佳。文不尽于工，愈求其工，则愈见其拙。余谓作诗亦何尝有止境，竭毕生之心血以求之。卯年与子年，先后如两人；秋季与春季，先后如两人。自维无所得，自他人视之，则曰愈作愈工也。此进步之一定者也。衰乱与升平，先后如两人；得意与失意，先后如两人。自惟无所失，自他人视之，则曰老不如壮也。此退步之一定者也。余虽不工于诗，而稍能知其甘苦。尝集诸家论诗之言，等量而观之。昌黎谓悲苦易工，六一亦曰穷而后工。王安石诗有云：“年少不须多感既，文章犹忌数悲哀。”其所见却与退之、永叔相左。余谓安石本一功名中人，虽天付一枝巨笔，可以称雄一世，究竟持论多流于偏激。文家诗家，师其文采可也；若师其造诣，亦急进自大之一流人物耳。其意鄙屈原为自斫，薄长沙而不为，故作此冠冕堂皇语，而不知禁体犯讳之陋制，俱种因于此。安石之误尽苍生，良可惧也。
诗有经几何年月，合前后两人而称佳构者。相传布机山上并无人烟，惟芳草茂林，黄莺白兔，相与天地而已。山隈甚离奇，客舟往来者，多避风躲雨于此。曩年有一生员，泛舟赴省试，半途遇大风，遂就山隈而泊舟焉。询诸舟子，则曰是山名“布机”。生员闻而奇之，遂信笔吟句，以志其异。其词曰：“无丝无缕又无声，底事当年得此名？”后竟搁笔沈思，无词以续，枯索诗肠，卒无佳句。应试既毕，郁郁而归。未几日，竟以闷极而殁。然其阴魂不散，每当黄昏人静，辄在此反覆吟咏，字字嘹亮，恍若人声。数年后，适有名士王奎者，因赴试，亦宿是山之隈。询知其故，遂为之续曰：“松柏作经翠错落，薜萝为纬绿峥嵘。黄莺对射金梳巧，白鹭交飞玉剪轻。一带晚霞斜挂处，俨然新织绮罗成。”从此遂不闻夜吟之声矣。
余家听雨小楼，屋不过五楹，前后有小院，春兰秋桂，杂以芭蕉、蔷薇、萱草、海棠、天竹之类，四时不致寂寞。余兄弟幼年读书即是处也。是楼为曾祖考听楼公所筑。公之宗旨，将专以攻诗词。岁丁亥，先大父鸠工修葺之，而土木遂以一新。新之日，先大父谓余兄弟曰：“是楼实不祥。前此四十年，汝曾祖聘名师金晓庵先生课余读。师固精举子业，而于试帖一道，则门外汉也。相传某年秋闱，师四子文已拟魁，以试帖失粘，斥不第。晚年益郁郁。尝取工部长庆剑南等集，朗朗诵之，或达旦不辍。今师死已二十年，而听雨楼中常若隐隐有声者。非予心目中之迷信，生不得志，则死不瞑目。若小子当知不能诗，亦文人之苦境，不可不引为前车也。”越年余，楼中变为儿女啼笑之所，久亦不得少异。顾先大父《听雨楼诗钞》中，下卷《题楼二首》有“秋夜何如春夜好，诗声还比雨声多”之句，则明明指此矣。
唐以声韵取士，才智超旷者固肆力其中，即秉资愚鲁者亦穷年累月，以殚其精。故六义之学，至李唐而大备。《香祖笔记》谓宋元论唐诗不甚分初盛中晚，故《三体》、《鼓吹》等集，率详中晚而略初盛。杨仲宏《唐音》始稍区别，说犹未畅。迨高廷礼《品汇》出，而所谓正始、正宗、大家、名家、羽翼、接武、正变、余响，始皆井然。不知宋丹邱《沧沧诗话》已有其说。谓论诗如论禅，盛唐则第一义也；大历以还则小乘禅，已落第二义也；晚唐则声闻辟支果也。而其于别体，则有唐初体、盛唐体、大历体、晚唐体，分之甚晰。世之言四唐诗者，皆谓说起于高廷礼，谬矣。虽然，凡初唐人有至盛唐而存者，盛唐人有至中唐，中唐人有至晚唐而存者，一生著作，何能割裂畛域，分为或初或盛或中或晚乎？钱牧斋之品行虽不足取，但其尝诋此说，不可谓非六义界中之一个。吴郡胡燮亭《唐诗贯珠笺》，既隐秉其意，不复分列四唐，而清圣祖颁定《全唐诗》，亦削去初盛中晚名目，于是一般诗人，始渐移其旧日之见。然在好判疆陌者，犹斤斤于分派之说，以自诩鉴别，其可笑又何如也。余谓最不值钱者诗人，如荡妇之赌咒然，一女不二夫，张三李四，辨别不了，不旋踵而杨花似之。诗人之作诗也，或爱初唐，或爱盛唐，或爱中唐，或爱晚唐；党李则攻王，守杜则仇白。而实则落笔写来，非初非盛，非中非晚，只剽窃前人佳句，为依样葫芦之昼。余盖不见唐后之诗人，何者为初派，何者为盛派，何者为中晚也。噫，亦亻真矣！
曩年向兴化袁氏购得郑板桥未刻诗一册，系先生壮年之作。是时字体系松雪参东坡，不类晚年放纵。余甚宝贵之。册中多精心结构之作，而全集俱未收入，盖随时吟咏，大半散佚，所得者或视为秘宝，不欲共诸同好也。如《庚辰初夏陪人饮家少华兄斋中》云：“昼梦余绳榻，闲吟出草堂。久慵行实懒，相挈兴初长。乱屐荒苔迹，虚檐落照光。夜凉生户牖，春草护池塘。海馔来朝市，村沽续暮觞。谑言残蜡暗，骤饮小童忙。眼玻┆曾缓，（时予病目）颜衰醉亦苍。一天星皎洁，独立正茫茫。”《击壶歌》云：“既不能作官与吏，显扬声名高门第。又不学作商与贾，经营什一豪乡里。三冬文史足何用，转瞬明年四十矣。百亩薄田范堤西，洪波浸没久成溪。稻粱十斛同珠玉，梦逼西风饥鸟啼。拂衣掩卷出门去，世路多艰谁可语？击壶究有壮心存，歌罢不知夜几许。”《秦堤烟柳》云：“绿遍河堤柳，风吹乍欲眠。千条垂丝绿，万点落轻绵。影荡来溪鸟，枝披过客船。近村增暝色，露足朝烟。雨过天池庙，云生阁上川。春情迷野旷，游兴识莺迁。酒载浓阴处，歌传浅水边。小桥新月上，漏影更娟娟。”《西溪舟中》云：“水底云堆镜里山，杨花带雨贴春衫。扁舟往返无多路，钜缆人牵不挂帆。”《过潘洋汊与高可久》云：“此地相离二十春，重来景物不堪亲。山田久已更新主，村媪徒然识故人。一艇帆低迎落日，半天风急冷乌巾。客途何幸逢知己，说到沈沦又怆神。”《哭妹婿金楚原》第二首云：“旷怀嫌俗扰，小筑寄情孤。花底樽仍在，亭边径欲芜。青箱遗旧业，黄糈积新逋。贫苦悲吾妹，孀姑待尔扶。”《护菊》云：“篱下几经日几回？荷锄还带小童来。为愁嫩叶风前萎，况值新芳雨后裁。扶蕊删残三径竹，护根破一庭苔。欲期九日秋光好，全在春深着意培。”《闰七夕》云：“似怜牛女别离多，故闰佳期使遮河。未必漏声饶几滴，欢娱其奈五更何？”《梅树为夏雨所伤叹》云：“隔墙梅树迎台榭，花发逢春香飘堕。对我相怜十八年，出门便至梅花下。托根惜傍河之滨，河倾水阔波浪频。夏来雷雨凡十日，一朝根露萎荒尘。碧叶疏枝时所玩，最爱层阴绿缭乱。有藓惟见色相连，无花犹觉香未断。玉碎珠沈心凄恻，一壶奠尔泪盈臆。我病绵绵月有余，恨少春前培助力。清宵何处堪吟月，只有梦到罗浮域。桃李纷纷空多情，从今寂寞掩柴荆。”《清明》云：“记得梅开雪未晴，三春转眼到清明。风光好处付轻弃，白发愁中实易生。冢上凄凄乱鸟声，一年祭扫只清明。何曾滴酒能归土，名利无人肯看轻。”《雁字》云：“胁翼天边影不单，俨然钩画亦奇观。点云却拟毫初落，带雨浑疑墨未乾。系足密书虚绢帛，啣芦露布过山峦。一行隐避西风急，低印晴沙烟水寒。”《新月》云：“一弯天际月，留影到黄昏。淡淡垂银汉，纤纤照玉樽。微添春树色，能继夕阳魂。莫谓清光浅，繁星渐不存。”《过张王墓》云：“争城抢地几经年，白骨难堆半亩田。天日徒虚临建业，窦钱实耻入凌烟。长堤冉冉行人过，丰草凄凄牧子眠。胜败即今成底事，孝陵花鸟亦堪怜。”《瓶梅》云：“折得花枝到筚门，一瓶春水即为根。寒香总带风前韵，瘦影疑来月下魂。书点落英闲白昼，炉薰冻蕊破黄昏。罗浮不作林间梦，近贮佳人在小轩。”《西村舟中》云：“深深秋水碧，滴滴蓼花红。一客乱葭里，孤帆细雨中。村忙粱稻熟，人喜岁时丰。生计惟耕稼，长吟送牧童。”诸诗皆宛转缠绵，饶有风致。
温飞卿诗爱好天然，唐人无出其右。然飞卿貌丑，当时目为“温锺馗”。余曾见某报上有手民不慎误八叉为“夜叉”者，此亦极天然之趣史也。《湘南杂稿》及《江东甲乙集》为罗昭谏（隐）所箸，世人争诵之。钱Α辟隐为从事节度判官，待遇甚厚。隐病将卒，Α自视之，题其壁曰：“黄河倘有澄清日，后代应难继此才。”以终身不第之文人，而雄主重之如此，隐之为隐，其才固有不可斗筲计者。然貌亦不扬，与飞卿可谓无独有偶。相传郑子佐之女读隐诗，心悦而好之，愿事之以夫。一日，隐谒亚，女自帘后窥之，大失所望，终其身不读隐诗。夫女子爱才，坚于圣主，乃何以一面之故，至于爱情冰释，而并无一滴留存？是其貌必有大不堪者。以貌取人，失之子羽，莫谓诗人皆潇洒风流，昂昂仪表也。
尝有夸儿女于余前者，余答之曰：“酒糊涂那里好儿女，古诗不云乎：酒徒多愚儿。”遗传之性，确实有之。陶渊明诗：“虽有五男儿，不好弄纸笔。”此其一证也。其实不但酒徒然也，古之诗人多有极盛难为继之概。试问青莲、少陵、香山、东坡辈，其书香不及身而替乎！刻画过工，造化所忌。良弓良冶，以常理衡之，其食报固如是也。
朱晦庵先生访其婿叶沉不值，其女出葱汤麦饭留之。谓翁曰：简略不堪，幸大人恕之。晦翁即题诗曰：“葱汤麦饭两相宜，葱暖丹田麦疗饥。莫道此中滋味淡，前村还有断炊时。”余读其诗，题二语于上曰：“莫把村言闲看去，救人禹稷一场心。”先君子阅之，颇为色喜。计余作诗二十余年，得椿庭之赞许者，不过数十次，而之十四字，竟在嘉许之中。谁谓父之教子专务苛刻耶！世道沦胥，至于此极。我辈不能患天下之患，辜负先君子多多。
古人有言：诗以言志。吾谓此未可以概论也。半山分宜，一则执私见以祸苍生，一则贪私禄而昧青史。虽他二人皆能操笔使墨，流传诗文于不朽，然其人固未可存也。夫以不可存之人，而能作可存之诗，似乎所谓言志者，相去又綦远矣。大约作诗贵适天机，得天机者其人自直。半山分宜多刻挚锻链处，此其人之终于不可存也。或谓放翁亦锻链胜者，何以存其人？余乃大笑：放翁为“满头花”，亦诗界之待质犯耳。其人之可存不可存，吾为越人，未敢谬下定论也。
翁正三评《精华录》，谓五古、五律、五绝皆似录旧，即七古亦多为格调所牵，惟七律、绝有神韵耳。余谓渔洋五绝神韵殊绝，且自有风骨，不能移向他人。七古音韵铿锵，亦自具声调。其所以震荡一时者，盖有由也。正三不察，而独推重七律、绝。谓绝尚可，谓律则未免误认。盖渔洋所作，原以音调擅长也。
刘彦和论文，《体性》云：“八体屡迁，功以学成。”又云：“吐纳英华，莫非情性。”惟诗亦然，故少陵之言曰：“陶冶性灵存底物。”苟性情不深，或危侧趋诡，或缥渺附俗，虽声华斐然，非凡近猥酿，则土龙刍灵耳，曷足贵哉！梁山舟先生谓作诗者不必规规于时代体格之间，亦不必一宴集必有诗，一游历必有诗。境之所触，则发挥之；意有所感，则抒写之。情往兴来，则长篇短韵，掷笔成趣。或一韵而叠至二三十首，终不见穷其未然者；或一地一事，至于穷年累月，不成一杂字，则随手弃之。此即性情之作用也。夫性情之作用如是，则诗之出色当行与否，甚无把握，宜乎？内行家之言曰：诗，天生者也，非人力可强而致也。夫至于非人力可强而致，则培养性情，不其尤要欤？
风云月露之词，有落落写来，令人为之神移者。如苏州汪端揆秀才，与婢小妹有情。《咏秋海棠》云：“海棠花嫩不禁秋，小朵含烟月下愁。记得旧时庭院里，凭人看杀只低头。”某士人病归诗云：“比来一病轻于叶，扶上雕鞍马不知。”半闲《赴扬州留别》云：“心头怪记温存语，为爱看花又上船。”读之皆饶有风趣。余昔年寄内子云：“无人不道看花去，累我梦魂逐故乡。”亦效颦之句也。
2004.06.24